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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下我的第12年 , 父亲终于长大了

(来源:雪球;文/刘妍)

我长得不像他,这一直让我觉得庆幸。

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眼皮总是肿的,压得本就不大的眼睛看起来更细小,眉毛淡到几近消失。妈妈说,这是薄情的象征。唯一值得称赞的是,他有个高挺的鼻梁,皮肤白皙。

他和妈妈是中学同学。开学那天,他在学校附近的小卖铺门口抽烟,听见小卖铺的奶奶一声惊叹:“这小姑娘长得,跟画似的”。他从门口望进去,看见一个留着童花头的女孩,圆乎乎的脸被阳光映得粉红,眼睛大大的,个子一米五都不到。

那就是我妈,班里最本分乖巧的女同学。他不敢追,也没闲着,中学三年,他谈了几段注定没结果的恋爱,毕业当兵后才开始给我妈写信。

我在他们卧室的抽屉里翻到那些信,早期的几封只是老同学间的寒暄,后来越来越暧昧。他写了很多情诗,最情意绵绵的几首被妈妈剪下来,贴进相簿。

书信往来的第四年,妈妈出了车祸,左腿前侧的肉被碾得几乎只剩一张皮,所幸没伤到骨头。他放弃了部队提干的机会,提前复员,去医院照顾妈妈。这让妈妈开始信任他,两人感情升温,一个月后,他到姥姥家提了亲。

这是一桩仓促又草率的婚姻。他太不羁了,是个情长却不太靠谱的男人,总有女孩追逐他,他也乐意和她们嬉闹。

结婚后,他凭着优秀的口才和管理能力,当上一家五星酒店的总经理。妈妈把他收拾得很体面,衣柜里挂满他的高定西装,她每天早晨挑出一套,将它们熨烫平整,搭配不同花色的领带。那时我刚上小学,他经常让秘书接我放学,把我带到酒店大堂,等他下班。那些不到20岁的女服务员,视线总集中在他身上,他不躲闪,用一种更暧昧的目光迎上去。

我从那时起开始揣摩他的心思。平淡的婚姻大概满足不了他,他需要被奉承被崇拜,喜欢配合那些小女孩玩游戏。我看到过他和年轻的女下属发调情短信。对方说他是猪,他还乐呵呵地回了个笑脸符号。

信息被妈妈看见,她没动气,只是说他无聊,以后别发了。他不以为然,说你放心吧,妞是妞,家是家。

女孩们撼动不了他们的婚姻,那个时候我相信。有次他们在卧室吵架,吵着吵着没了声音,我偷偷扒开门缝,看见他们正在接吻。

客厅柜子里有几摞红色塑料皮笔记本,都是他写的诗和散文随笔。老式的笔记本内页里有彩色美女照片插图,往往在那页旁边,会出现一首描绘插图美女的诗。他爱读武侠小说,家里有很多本,古龙的数量要超过金庸,由此可见,他是个浪漫大过现实更多的人。

种种痕迹,让我为他的花心找到了理由。像他这样诗意,又看起来事业有成的男人,或许就该拥有很多女人的爱。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他被一位内蒙老板看中,从此与我和妈妈异地,一年只回来三四次。

妈妈习惯了两个人的家,每次他回来,平静不过两天,保准会吵架。起因往往是些可以商量的小事,最后因为其中一人说了句挑火的话越吵越凶。他烟瘾很大,一天就要抽一包,而妈妈极其反感烟味,也看不惯他随手乱扔的脏衣服。

像一个闯入者,他打破了这个家原本的秩序。

和妈妈不同,我很期待他回家,因为每次他都会给我带礼物。他总是半夜到家,把正在熟睡的我摇醒,让我猜这次的礼物是什么。有次,他给我买了只袖珍兔,只有手掌那么大。他说,希望女儿像这只兔子,永远长不大。

寥寥可数的挂念镶在记忆里,让我在他缺席的日子,更加想念他。

我家住在天桥桥尾,天桥不宽敞,无法过车,只能步行通过。有一次,他喝得大醉,凌晨后回家,路过天桥时遇到了贼,俩人打了一架。喝醉的人没力气,他打不过,只能跑。他当时醉得神志不清,一路跑一路跌,到家时鼻青脸肿,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摔的。

听到开门声,妈妈气势汹汹地蹭下床,刚想发火,开灯看见他满脸伤,衬衫破破烂烂,马上变成温柔的询问。那之后好几天,我睡前都穿得齐齐整整,想着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我能马上冲出去。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为他喝酒担心。一次家庭聚会,散场时,他走路都有点踉跄了。我被妈妈牵着,指着对面高楼不断闪烁的条形霓虹灯,问他那是什么。他一把把我抱起来,说:“是会发光的小蛇,女儿喜不喜欢,爸爸给你捉下来。”

说完,他放我下来,转身就走了,好久都没回来。我担心他会被蛇吃掉,或者从高楼上摔下来,拽着妈妈给他打电话。电话打了好几次才接,他是去撒野尿,尿完倒在路边睡着了。

三年级,我写了篇精彩的作文,老师让家长写评语,周一在班上念。那天他刚好回了家,我骄傲地把作文给他看,期待他能写几句有水平的。结果,拿回作文本,上面只写了句“天下一大抄”。

一种被偶像讥讽的悲伤击垮了9岁的我。我哭了一整晚,怎么哄都不行。我开始觉得妈妈说的是对的,或许他就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也不太在意我。

2007年,他和老板吵了一架,辞职了,回家时没带回多少钱。妈妈说,他是把钱花给外面的女人了。

歇了半个月,他开始重新找工作。当时,星级酒店看重学历,总经理的职位要求大学本科毕业,他不愿降职做普通经理,小一点的酒店又看不上。那年他36岁,转行很难。他想过创业,被妈妈否决了。她希望他能安稳一点,降低要求,找一家差不多的酒店上班,攒几年钱再开自己的店。

不知是和妈妈对峙,还是和自己较劲。他不再提工作的事,每天在家喝酒,睡觉,烟抽得更凶了,有时一天能抽光三包。

为了控制他抽烟喝酒,妈妈每天给他十块钱零花,后来变成五块。即使这样,他也要想办法。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趁白天妈妈上班,他塞给我五块钱,要我去买一块钱一包的烟,两块钱的袋装劣质白酒。烟的名字叫银象,隔着包装闻起来很香,吐出来的烟雾却很臭。

妈妈下班回家,闻到满屋烟味,床上躺着浑身酒气的爸爸。吵架是不可避免的了,争执到最后,妈妈总会扯到钱上。

他们是裸婚,结婚时没买房,而我爸消费习惯不好,赚多少花多少,一直也没攒够买房子的钱。结婚12年,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妈妈闹着要离婚。

他沉默着扒拉了下手边的烟盒,是空的。烟也没得抽,他把软塌塌的空酒袋子扔到地上,眼里有种几近绝望的挫败感。

一个周末的上午,他终于出门,说是去找朋友谈创业项目。

他出门没多久,妈妈利落地收拾行李,买了两张回老家的车票,带我走了。等车的间隙,她去车站附近的首饰店买了一颗转运珠,金子做的,当年正流行。之前她带我逛街,每次路过金店都进去试戴,问过几次价格,还是没舍得买。

火车上,妈妈电话响了好几次,她没有接。

我爸再也没联系过我们,像是消失了。隔年春天,他终于出现,来和妈妈谈离婚。大姨陪同妈妈参与了谈判,她有心劝俩人别离婚:“孩子都这么大了,为了孩子,别离了。”我爸马上接了句,为了孩子活,多累啊。

这句话让他们成功离了婚,也让我开始记恨他。成年后,我才慢慢体会这句话,其实也不无道理。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些人选择做自己。

法院把我判给妈妈,按照判决,爸爸每月要付我500块生活费,直到大学毕业。起初几个月,他如期打钱,后来开始拖延,几个月才会转一次帐。打过几次无人应答的电话,妈妈也就放弃了。那时她工作逐渐稳定,不用依赖爸爸给生活费,也能独自抚养我。

初三的寒假,他邀我去爷爷家一起过年。那时他已组建新的家庭,有了个儿子,比我小10岁。新老婆是内蒙人,80后,身材高挑又苗条,长得像巩俐。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当年会说为孩子活很累,原来是身边有了让他过得不那么累的人。

他看起来有些老了,但不明显,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神采暗淡了一些,穿着举止依然体面。姑姑家的弟弟相中了他的手机,他特别痛快地说:“你喜欢,就送你了!”我就坐在一旁,十分不爽。我的手机用得很旧了,屏幕被摔出裂缝,他看了也没言语。

那之后,我很少主动联系他,逢年过节时才虚伪地打个电话,在他生日的时候发条短信。祝福并不真心实意,我只是为了寒碜他。心里骄傲地想,我就是比你懂事,比你懂感情。

他有了儿子,妈妈有了憎恨他的新理由,酸溜溜地说:“不知道他现在觉不觉得累。”我倒是不在意,他最好别管我,以后出了什么事,我也顺理成章地不用管他。

大二时,他似乎赚了一些钱,突然问我要银行卡号,转了几千块,说,以后就不用你妈妈管你了。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转一笔钱给我。我没觉得高兴,只担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非法生意。

果然,到了大二下学期,他再次消失,没做任何解释。我也没打电话询问,那时我在做校外兼职,即使他不给我钱,我也能养活自己。

最高兴的人是我妈,像预测许久的事情终于得到应验,她兴高采烈地在电话里讲,你看吧,就不该相信他,以后还是得靠我。

2017年5月3日,我躺在苏州迷笛营地的帐篷里,突然想起他。幼儿园时期,他常常带我去公园搭帐篷,两棵树中间绑一个吊床,他躺在上面看书,一呆就是一下午。

想念来得很唐突,我决定去见他。一通电话表明意图后,我收到了航班通知的短信。后来知道,连这机票的钱,都是他借来的。

他住在接壤越南的边境小城,和越南仅有一河之隔。我从上海飞到南宁,辗转坐了两次车才到。说是因为监工房子装修的缘故,他没来接我。

房子是三年前买的,一次喝酒后的冲动决定。为此,他背负了巨额房贷,因为没钱装修,一直没能住进去。隔年,他的生意彻底失败,借钱在小区门口开了家超市。没有多余的底气让他另租一间住房,他在超市货架后搭了张床,一家三口都睡在上面。上个月,他贷款做起装修生意,才开始装修自己的房子。

我没问过他之前失败的生意是什么。这些年,我们习惯了互相遗忘,他也从不过问我的生活。

车子停在超市门口,阿姨带着弟弟,手举得高高的,热情地招呼我。他背对我站着,左手夹着烟,每隔几秒钟就要抬手吸一口。身上的白色T恤有几道明显的灰色污迹,肩胛骨支棱着,瘦得像正在发育的高中男生。

阿姨喊了他一声,他回头,嗓音浑浊地说了句,呀,女儿来啦。在这待久了,他的口音变得很南方。我有点想笑,机票是他买的,还要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几句寒暄之后,他转身走进超市,再次出来时换了件条纹T恤,手里拿了几件一模一样的,丢给阿姨,要我们都换上,是他昨天新买的亲子装。

像个远道而来的贵客,那几天,我被他用最高配置招待。大概是怕我看不起他,他假装日子过得很辉煌,安排我住不错的酒店,每天清早骑车接我到超市,琢磨这一天的菜谱。

他每天要看着工人装修,大部分时间是阿姨陪着我。妈妈带我离开时,带走了所有存款,他身无分文,问大伯借了一千块,每天5点钟去早市卖菜,过了好久苦日子。阿姨是他在内蒙就职酒店里的服务员,一直和他交好,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她从内蒙来到东北陪他,直到现在。

和阿姨在一起,他变得很专情,也可能是因为再没有年轻女孩看得上他。近几年他过得一直不顺当,连阿姨都忍不住向我抱怨他的无为。

他们换过好几座城市生活,弟弟的成绩因此起伏不定,还没等和新同学熟络,就又换学校了。小时候,他很少关心我的学习,现在却为弟弟的成绩发愁。看来这些年,他终于学会做一个好父亲。

他和边防大队的官兵混成了哥们,官兵们管他叫“海哥”。得知海哥的大女儿来了,他们连着几天轮流请我吃饭。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了面子。桌上,他喝得有点多了,言语开始社会起来,不停地提年轻时当经理的日子。我附和他说,当年我坐在酒店大堂,一个人吃西饼,能听到路过的服务生窃窃私语,说这是刘总的女儿。

一位官兵马上笑了,大声说:“不管你是什么总,在这就是我们的海哥。” 我有点不高兴,拐外抹角地骂了他。

海哥拍拍我,说:“女儿啊,这的人,不管5岁还是80岁的,都管我叫海哥,你以后也这么叫吧。”

我有些不忍心看他。印象中,他骄傲又体面,是绝对的领导者。而今,他变成一个颓唐的中年人,在酒桌上垂着头抽烟,像人生已经打烊的赌徒。

返程前一天,海哥带我去了越南。

旅社规矩是三人成团,配一个导游。阿姨要看超市,弟弟上学,我和海哥两个人只能跟已经成团的游客同行。到了越南,海哥租了辆车,单独找了个导游陪我们。

搁置许久的亲情被骤然拉到眼前,我们客气得有些生分。车上,他要导游带我们去某个大教堂,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教堂有多美。车开了二十分钟,到了地儿发现,教堂又小又破,不是他说的那个。他马上翻脸,觉得导游骗了我们,差点和他打起来。我小声劝他别冲动,这是人家的地盘。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就是你在。”

下午两点钟,带我们进来的导游给海哥打电话,说要他们回去了,我们也必须一起返程。电话里,他又和人吵起来,我赶紧安抚他,说没关系,下次我待久一点,咱们叫上阿姨弟弟一起来。

入了中国国境,海哥骑着自行车带我,每路过一家商铺,他都停下来,想买点什么东西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最后他带我去了海鲜市场,在每个摊位前停留,只挑最贵的买。

他试图为不能重来的过去进行毫无意义的补偿。那个下午,他像一条沉默的鱼,牵着我在海鲜市场,游了一圈又一圈。

我们都不是寡言的人,路上却没怎么说话。快到家的时候,海哥突然叹一大口气,说:“女儿对不起,爸爸没带你玩好。”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那天好热好热,天气预报显示,有42°。海哥一直在奋力骑车,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他太瘦了,两条裤管空荡荡,像套在了假肢上。

他皮肤很差,快50岁的人,脸上还是会长粉刺,他不懂得涂防晒,整张脸被晒得发红。他的嗓子动过两次手术,说话时沙沙拉拉的,有时根本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可他还是不肯戒烟。

长大之后,我变得和他很像,抽烟喝酒一个不落,我现在的样子就是他年轻时的样子。这些都是成年后才给出的证明:我真的是他的女儿,无论他曾经如何忽略我。

走的那天,海哥没送我,还是监工房子装修的理由。正好,我也不想让他送。我可不想上演机场父女伤心离别的矫情戏码。

临行前的早餐吃得特别丰盛,居然有8个菜。他还不满意,说我呆的时间太短,好多菜都没来得及让我尝。我们在超市门口的灌木丛前拍了张合影,轻描淡写地道了别。

登机前,我给他发了条短信:爸,以后少抽点烟。我知道这句话对他没用,就像他道的歉,没用,却很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