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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真相

(来源:微信公众号“血钻故事”;文/左页)

阔过

1747年,统治阿富汗的波斯政权发生内乱,国王被亲信杀死,一名负责保护国王后宫嫔妃的守卫军官,凭一己之力击退前来骚扰的凶徒,顺利突出重围。这名军官叫艾哈迈德·沙阿·杜兰尼,经此一役,一举成名。

艾哈迈德是个25岁的年轻人,身体高壮,长着一张宽颊大脸,杏仁眼带着几分浪漫豪情。在波斯政权内乱之前,他是国王身边最可信赖的将士,不到20岁,就已统领一支4000人的精锐骑兵部队。

内乱导致波斯政权瓦解,年轻的艾哈迈德失业了。阿富汗的部落长老们坐下来开会,准备推举出一位新国王。很令人意外,没有任何部落威望的艾哈迈德,被部落长老看中,戴上了麦草编织的王冠。史书上说,是因为部落长老看他拥有“贵族和王者之气”,但实际的情况是这位年轻军官不仅拥有一支忠心耿耿的铁骑部队,而且承继(暗中抢劫)了波斯国王遗留下的大量财宝。

荣登大宝后,艾哈迈德没有走专制之路,反而把不同部落的首领团结到一块,成立9人制的顾问委员会,一起治理国家。在他的治下,不同部族和谐相处,城市乡村互通有无,国家一派欣欣向荣之象,说波斯语的塔吉克人、信仰什叶派的哈扎拉人,以及隶属突厥语族的乌兹别克人,都向年轻的国王俯首称臣,帝国疆域西至今日伊朗,东至印度河畔,盛极一时。阿富汗人民,第一次形成民族意识,共同居住的区域也第一次被人叫阿富汗,后人因此尊称艾哈迈德为“国父”。

当时的阿富汗和今日相比,反差巨大,以至于很多人并不知道也不相信,其实阿富汗祖上也曾阔过。

艾哈迈德治下的阿富汗,是伊斯兰世界中仅次于奥斯曼帝国的第二大强国,而当时的美国还未建国,英国正跟法国人死磕,刚刚夺取了一小块印度大陆的殖民权。

激烈反抗的印度土著,把英国侵略者塞进“加尔各答小黑洞”,艾哈迈德率领的部队却已经打到印度首都。生气的英国人废了一个印度总督,艾哈迈德却直接废黜了莫卧儿帝国的皇帝,扶持傀儡政权,占领印度西部大片领土。

你没看错,阿富汗曾经强盛到把印度踩在脚下,能与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现代国家分庭抗礼,同桌而食。

仇恨的种子

只可惜,阿富汗虽然盛极一时,毕竟还是个半奴隶制国家,遇到贤主,势力可一飞冲天,贤主一死,国家则陷入无休无止的内斗和衰落。

1772年,艾哈迈德死于颌骨癌,他的不孝子孙为争夺王位打得血肉模糊,此后半个多世纪,国家陷入绵延不绝的分裂和内斗,期间一共换了6位皇帝。直到1826年,另一位强势的皇帝多斯特·穆罕默德登基,才重新统一国家。

多斯特·默罕默德不算是艾哈迈德的直系后裔,但同属一族血脉,身形瘦长,蓄着长胡须,黑眼珠,年轻时沉溺酒精,当了国王后,整个人变成熟,周围人都说他言语温和,是个谦谦君子。唯一不幸的是他的运气差了点。

就在阿富汗重新恢复秩序之际,西方尤其是以英国为代表的工业国家,突飞猛进至现代社会,把阿富汗、印度等老弱病残远远甩至身后,更要命的是,在拿破仑入侵的刺激下,阿富汗头顶上的另一个大帝国也苏醒了,这就是求生欲极强的沙皇俄国。

当时的俄国,除了黑海有个不冰冻的出海口外,偌大的帝国被常年积雪的北冰洋生生围成了一个内陆国家,而黑海本身也被陆地包围无法通达五洋,只有继续往南扩张,或还有机会夺取阿拉伯海出海口。但如此一来,势必威胁英国人占领的印度次大陆,所以英国人急需在中间扶持亲英属国,抵御俄国人日益逼近的威胁。就这样,夹在两个大帝国中间的阿富汗成为夹心饼干,谁都想咬一口。在这种情况下,阿富汗如果国力强盛可左右逢源,可一旦衰落势必五马分尸。

当时穆罕默德倾向与英属印度合作,但英属印度总督奥克兰有点不信任他。奥克兰这人顽固迂腐、疑心重,他认为穆罕默德的个性过于强势,不太可能听命于英国女王。与英国人磨磨唧唧的态度相反,俄国人反倒相当爽快,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与阿富汗达成了几项合作协议。

这下英国人急了。其实此时的穆罕默德依然倾向跟英国人合作,他与俄国人达成的只是派驻使节这类无关痛痒的合作,目的只为挑起英国人的“醋意”。只可惜,英国人不解风情,反而发出言辞激烈的警告信,让他断绝跟俄国人的来往。更蠢的是,刚刚听闻一点点俄国人的动静,英国人就迅速找了个替补代理人——舒贾(艾哈迈德的孙子),并利用坚船利炮,把穆罕默德赶下了台。

阿富汗第一次尝到“落后就要挨打”的滋味,也第一次见识了现代西方殖民者的枪子,自此埋下仇恨的种子,在傀儡政权统治期间,各地的游击战、刺杀行动此起彼伏。

1841年,被各种刺杀行动弄得身心俱惫的英国人,准备跟阿富汗的部落酋长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会谈在一个空旷之地举行,但刚谈一半,两边的人马就厮打起来,混乱中,英国驻阿富汗总督被当场捅死,头颅被人砍下,挂在了河边旗杆上。

这次不愉快的谈判,把英国人给惊呆了,他们急匆匆命令傀儡皇帝舒贾,出兵镇压骚乱,可没想到,胆小怕事的舒贾眼见形势扭转,瞬间从傀儡变成卧底,跟同胞一起举起了抗英大旗。混乱中,陷入阿富汗人民战争的英国人弃城而逃,包括军队、家眷、杂役在内的16500人集体徒步转移,但走到印阿边境时,被潜伏在羊肠小道中的阿富汗人拦截并屠杀。最终,只有一名军医侥幸活着离开,其余的人不是被当场杀死,就是被抓回去当奴隶。

消息传到英国本土,“绅士们”都怒了,决定实施残酷的报复行动。

9个月后,两位英国将军率领装备精良的现代部队,强势攻入喀布尔,一声令下,一把火点燃了喀布尔市中心大巴扎,大火熊熊,连带周边所有建筑瞬间化成了灰烬,城市哀嚎遍野,不少贼凶趁乱抢劫,成千上万条生命葬送,无数平民失去家园。泄忿的英国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堆灰烬,和一个痛恨西方殖民者,视现代西方为洪水猛兽的仇恨的阿富汗。

回首历史,我们会发现阿富汗的命运,其实都已在这场熊熊大火中埋下伏笔,一直到今天,许多阿富汗人都因为恐惧不愿踏入现代社会大门,乃至极端返古,此后这个国家大多数的悲伤和执拗,也都跟此一隐隐作痛的伤口相关。

第一次摩登

为了驯服桀骜不驯的阿富汗人,英国人19世纪80年代又发动过一次战争,不过跟第一次入侵类似,除了增强了阿富汗人的仇恨外,啥也没改变,啥也没得到。

1921年,西方国家因为一战弄得精疲力尽,暂时没有更多精力管辖殖民地了,阿富汗趁机迫使英国人签订了一份协议,取得独立主权。接着是世界经济危机,然后又是二战、冷战,阿富汗得到一段没有外敌入侵,自主发展的黄金时段,直到1979年苏联入侵才戛然而止。

说起来,阿富汗人第一次见识现代生活方式,是在1840年英国人第一次占领阿富汗期间,聚集在喀布尔的英国人,建立成熟的西式社区,带来了精美的玻璃器皿、西洋乐器,葡萄酒、雪茄,还举办各种舞会、茶会、板球和马球比赛、业余戏剧表演,当然还有打扮时髦、从不遮脸的女人。

当时的阿国人跟英国人几乎零交际,他们在山顶远远看着这些西洋人“瞎胡闹”,并警告所有女人,千万不能接近这些异教徒,哪怕只是碰了碰肩膀,也可能被视为出轨、淫荡。而英国人烧杀抢掠,更让阿富汗人恐惧西洋事物。直到1901年,新皇帝哈比布拉登基,阿富汗人才有所动心,慢慢打开心扉去接受一些“摩登”器物。

哈比布拉其实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没什么雄才大略,整日纵情享乐。哈比布拉没有任何兴趣南征北讨,也没有志向搞民族复兴,但出于好奇心,却建立了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世俗中学,第一次将数学、外语、绘画、历史和西方科学引入了阿富汗,还从国外带回来几部电话机,在喀布尔建立了第一个电话网络。

大概同一时期,阿富汗第一个水电站动工了,城市里有了电灯,各大城市的电报网建设成型,国王还买了几台汽车,让王公贵族们啧啧称奇,为此他又一声令下在王宫周围修了几条公路。喀布尔俨然有了现代城市的模样。

哈比布拉更加重要的遗产,是吸引了大量具有世界眼光的专家、学者回到国内。其中一位叫塔尔齐的作家、翻译家(引入翻译过凡尔纳的小说《海底两万里》、《环游世界八十天》),成为了皇帝的贴身亲信,创办了一份叫《新闻之光》的报纸,将世界上最新的科技成就、文化革新引介到国内。

塔尔齐凭借才华吸引了一批青年贵族门生,并将西方现代生活方式介绍给他们,其中一位门生叫阿曼努拉,是哈比布拉第三个儿子。这位未来继承大统的年轻人,将在几十年后推行一套阿富汗历史上最为激进的现代主义改革。

1923年,登上王位不过4年时间,阿曼努拉就决定效仿土耳其的凯末尔,在国内推行一部新宪法,以取代过去阿富汗人一直遵循的宗教法典沙里亚法。这部新宪法,实际是一部彻底世俗的现代化法典,如果强制实施,势必一夜间荡涤所有阿富汗的传统习俗。

比如新法典规定,禁止酷刑,废除奴隶制,公民有权举报贪腐官吏,甚至可直接向国王申诉冤情,禁止过去流行的童婚,规定法定婚龄为22岁,同时废除女性外出必须戴罩袍的陋俗,规定男人不得干涉女性穿戴自由,还有一些更细的规定,比如禁止鞋商制造老式鞋子,只能制作西式皮鞋,蓄胡须的人不准当公务员,官员必须打领带、穿西服。

据说为了贯彻这些规定,阿曼努拉会愤怒地闯进国民家里,强行摘掉妇女的面纱。有一次他撞见一个穿罩袍的妇女,勃然大怒,当场命令妇女脱下罩袍,并付之一炬,弄得她只好赤身裸体跑回家。在国外访问时,国王和王后都穿着西式服装,尤其是王后索拉娅多次穿着露肩的薄纱,引得西方八卦媒体一通狂拍。

这样的西式作风,当然在西方大受欢迎,阿曼努拉也不客气,趁着西方人高兴,顺便从德国要回来几架飞机、一批卡车和工业机械,同时用青金矿石做交换,让德国人帮着在阿富汗建了一家肥皂工厂。但是,阿曼努拉显然走得太着急了一点,这世界上最成功的改革,从来不是这种激进的、渴望一朝变天的改革,而是将改革结合现实,揉入过往和岁月,润物细无声,否则大概率会失败。更何况,阿富汗还是一个被西方人种下了仇恨种子的国度。

因为激进的改革,乡下人早已经把阿曼努拉视为“异教徒”,他的妻子露肩的照片传出后,有人说他不是国王是皮条客,还有人造谣说他建造的肥皂工厂原料是穆斯林肉体。他的改革触动了宗教领袖的利益,一名叫舍尔·阿迦·穆贾杰迪的宗教领袖公开反对他,并煽动暴力。但碍于这位宗教领袖的影响力,阿曼努拉不敢直接逮捕,只是暗示他可以到另外一个国家。最终舍尔·阿迦流亡至印度,落脚于德奥班德。

70年后的历史证明,舍尔·阿迦这次出走,是阿富汗现代史上最重要的转折点。

舍尔·阿迦在德奥班德建立神学院,专门鼓吹伊斯兰教“本来的模样”,反对一切现代西方事物。70年后,这里孕育出阿富汗历史上最知名或也是最致命的恐怖组织,这就是令世人胆寒的塔利班。

1929年,阿曼努拉被一名出身草根的绿林大盗赶出皇宫。此后31年,这名改革家一直在意大利过着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最困难时不得不替人做家具维持生计。尽管后来再没有人想起这位老国王的功绩,但他留下的现代化基因,还是深深影响了后世。

黄金时代

后世的君主从阿曼努拉身上学到一点,现代化改革就不能过于激进,至少表面上得顺从最多数人的认知水平。阿氏之后的开明国王纳迪尔和继承者查希尔·沙阿,就是这种和光同尘的代表。事实证明,温和的改革更有效,阿富汗因此进入一段发展最迅猛的黄金时代。

纳迪尔不再干涉国民的家庭内部事务,比如该不该订娃娃亲、穿不穿罩袍等等都不在政府管辖范围了,但公派留学生制度、新闻报纸和电台、男女混校,以及私营企业等等却悄默声继承了下来。最有意思的是他还制订了一部新宪法:规定即使贵为皇帝也应该遵守法律,而且设立了一个类似议会那样的机构,叫国家委员会,虽然早期成员都是皇室任命的,类似橡皮图章,但好歹有了一个现代的壳。

查希尔·沙阿上位后,更是赋予议会实权,一半由王室任命,一半民主选举,同时大开言路,自由派知识分子可以在议会批评皇室亲信,还可以办私人刊物批评时弊。这段时间,阿富汗最接近西方自由民主政体,整个社会洋溢着一种乐观向上的气氛。直到国王的堂兄弟达乌德接管议会大权,这种乐观的气氛才戛然而止。

达乌德,身材魁梧的大汉,两片厚嘴唇,浓眉大眼,脑袋秃如地中海,在西方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是标准的现代主义者,推崇妇女解放、民族独立、发展工业等,但此人个性独断专行,所以他刚接手议会,就立刻解散议会,逮捕了鼓吹世俗化改革的自由派知识分子,而且手段极其残酷,有些因言获罪的教授,甚至被流放到荒漠的边境小镇。

在美苏争霸的局势下,他一开始秉持“不结盟”立场,让美苏两国为阿富汗争风吃醋。比如没钱修水坝,他就跑去向美国求援,说你给我资金和技术吧,我会站你这一边的,最后还真把一个长达32英里的水坝建起来了;然后他又去苏联那边,说美国人虽然出钱拉拢我,但我本质上还是亲苏的,只要你们帮建一座面包工厂,然后苏联又屁颠屁颠给他建工厂。很长一段时间,美苏两国把阿富汗宠得跟小老婆似的。

此时的阿富汗,除了政治上有点紧绷外,其他方面都骚得一比。达乌德让女性自由选择是否穿罩袍,允许她们从事护士、教师、空乘等工作,引入欧美一些有女人歌唱、接吻、跳舞等镜头的电影,同时,流行明星、嬉皮士、男女同校、低胸衬衫、超短裙和夜店等等也都成了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喀布尔的高楼一幢一幢拔地而起,小汽车替代驴子和骆驼,咖啡馆、西餐厅如雨后春笋,美国的爵士乐队、俄罗斯的马戏团、中国的京剧在喀布尔也都能看到。90年代塔利班开倒车,不少人怀念的,也正是查希尔·沙阿和达乌德开创的这个黄金时代。

脆弱的现代化

达乌德这个人确实是个干实事的料,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1960年,达乌德粗暴地关闭了阿巴边境,给刚刚成立的巴基斯坦试压,试图完成几代君主们未竞的事业——收回已经划归巴基斯坦的白沙瓦,统一被“杜兰德线”一分为二的普什图族。

普什图族是阿富汗的最大的民族,占据整个人口的42%,但在第二次英阿战争中,英国人杜兰德人为划出一条边界线,将普什图族所处地域一分为二,西边属阿富汗,东边归英属印度。结果弄得族群分裂,导致后世矛盾频发。二战后,趁着英国势力退出印度之际,穆斯林联盟建立巴基斯坦国,从印度分离出来。如此一来,原本被划分给英属印度的普什图族,也跟着变成了巴基斯坦国籍,这是他们从阿富汗人变成印度人之后,再一次改变国籍。

巴基斯坦立国时,英国人搞了一次公投,让杜兰德线东边的普什图族人自己决定,选择留在巴基斯坦还是印度,投票结果是,大多数人选择巴基斯坦,但也有许多人抵制公投。原因是,很多普什图人认为,既然穆斯林可以单独立国,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建立“普什图斯坦”呢?非要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选择吗?难道没有第三个选择?

正是这股民族情绪刺激了达乌德向巴国试压,想以此赢得更多普什图人的支持。他一开始指望美国人能帮自己,可是老美有自己的算盘,因为巴国是此地区唯一明确站队美国并可以牵制“不结盟”印度的国家。达乌德只能单独行动,相当意气用事地关闭了阿巴边境,结果导致美国人撤走了援助阿富汗的150多名技术人员。

达乌德不服,继续闹,想着没有你美国支持,不还有苏联吗?苏联倒是热情地回应了他的要求,原本每天会有上千吨阿富汗产的葡萄运至巴国港口城市卡拉奇并销往全世界,现在都改成用飞机直接运往苏联。可是苏联是葡萄原产国,根本没必要进口这么多葡萄,所以听说苏联人把运过来的葡萄都直接倒入了黑海,纯粹只为给达乌德面子。这是达乌德做出的最糟糕的决策,让国王查希尔·阿里很不爽,因为老国王并不希望阿富汗在苏美争霸游戏中全面倒向苏联。所以没过多久,达乌德就“主动”请辞下台了——没有闹出什么流血事件,这还是阿富汗第一次。

1963年,查希尔·沙阿恢复了阿巴边境,阿富汗在短暂迷失后,重新回到了在美苏两国间左右逢源的舒服姿态。但达乌德这次意气用事,也充分说明畸形体制下的现代化是有多么的脆弱。

在达乌德下台后,国王为了消除这种脆弱性,干了一件类似华盛顿主动让权的事:邀请具有现代观念的专家制订新宪法,规定议员完全通过选举产生,明确限制君主权力,将国王变成英国伊丽莎白那样的象征性君主,规定任何王室成员和国王近亲,不得在议会、内阁、最高法院任职,不得加入任何党派。这个规定甫一公布,阿富汗人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如此胸襟真乃国民之幸也。

可查希尔·沙阿再怎么开明,他也没法完全消除阿富汗脆弱的现代化背后更深层次的危机。达乌德的独裁导致的脆弱只是表象,更深的危机在于阿富汗自身确实存在民族分裂、发展不平衡的土壤,而且只能在大国间博弈的空隙里艰难生存。搞虚头八脑的民主政治,限制国王权力,治标不治本。

美国人援建赫尔曼德大坝,大多数阿富汗农民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在干嘛,生活也没有因此有任何改变。当调研人员前往边缘乡村调研,淳朴的村民询问:我们敬爱的国王阿曼努拉身体状况如何?调研人员没好意思告诉这些农民,现在是查希尔·沙阿时代,老阿都下台快30年了,如今在意大利给人打家具呢。

这些闭塞的农民,占据阿富汗最多数的人口,信仰传统保守的伊斯兰宗教,而且大多依然活在英国人点燃的那场大火的恐惧记忆里。如果他们的观念和现状不改变,阿富汗的现代化就永远是脆弱的,也很容易被邪恶的力量中断。很不幸,后来的阿富汗人真的被魔鬼拽住了衣角。

魔鬼降临

1973年,查希尔·沙阿在意大利度假。他的堂兄,那位过了10年退休生活的达乌德,依靠一帮亲苏的激进学生突然发动政变,夺取了国家控制权,并宣布废黜国王,建立共和国,自任总统。

前面说过,达乌德这人虽然聪明,但一贯独断专权。他上台之后,为完全掌控权力,无论是支持他的极左,又或是像拉巴尼、马苏德、希克马蒂亚尔(后来响当当的政治人物)这些右翼的伊斯兰主义者,都遭遇了他的无情打压。对于一个民族、宗教、党派复杂的国家来说,这种强硬做派不太可能长久,除非像塔利班那样掌握绝对的武力,实施恐怖统治,否则出现动荡是必然结果。但此时的达乌德,除了有一层传统的皇亲外衣外,并没有真正掌握绝对的武力。

1978年,一支左翼叛军直接把坦克开进了喀布尔的宫殿,并驾驶飞机朝宫殿开枪,而守卫总统的也就是2000名禁军而已。战斗很快结束了,叛军几乎把所有禁军都杀光了,而达乌德则被逼至宫殿最深处,最终30名亲眷和拿着枪的达乌德,都被子弹打成了筛子。

自此,多斯特·穆罕默德家族王朝走到了历史的尽头,而阿富汗再无宁日,短暂的摩登时代彷如一场梦,一去不返。

新上台的政权是偏左的人民民主党,记者出身的穆罕默德·塔拉基任总统。习惯了皇权的阿富汗人一脸懵逼,并不知道这个新政权什么来头,又将把阿富汗带向何处。这个政权一上台,就大搞苏联平均主义那一套:比如取消穷人欠地主和富商的债务,结果地主和富商赶紧捂住钱袋子,再也不愿意借出一分钱,弄得那些想讨老婆、给亡故老娘办葬礼的穷人一筹莫展。然后均田地,把地主家的地平均分配给农民,结果过去农村在宗教、传统复杂交织的环境中形成的自然生态被完全打乱,原来的灌溉水利系统也被打乱,农田旱的旱死,涝的涝的死,产量断崖式下降。不仅如此,还学苏联搞秘密警察那一套,所以谁也不能抱怨,谁抱怨就杀谁。

可以想象,这样的政权会引起怎么激烈的反抗,各地被粗暴破坏的传统组织,尤其是宗教性团体反抗最激烈,阿曼努拉时期,被迫流亡国外的宗教领袖们,纷纷举反抗大旗。塔拉基的统治,就像是触发了释放魔鬼的机关,过去一直埋藏的国仇家恨,像漏出的岩浆,从各个地方喷薄而出。

先是1979年情人节当天,一伙武装分子劫持了美国驻阿富汗大使,导致美国断了与阿富汗的外交关系。接着9月份,一群叛军又将9名苏联专家杀害了,然后还空袭了赫拉特城,造成25000人死亡。

塔拉基应对的方法很简单,就是一次次向苏联求援。苏联倒是乐意提供军事援助,但苏联人也不是傻子,付出了就要有回报。塔拉基这人好说,一直是忠实的苏联走狗,但塔拉基身边的二把手哈菲佐拉·阿明却不受苏联人待见,他们觉得此人不服管教,跟美国人走太近。所以苏联对塔拉基说,提供军事援助没问题,但你必须先把阿明杀掉。塔拉基心一横,组织了几个杀手谋杀阿明。他假意邀请阿明来吃饭,在洗手间安装定时炸弹,阿明提前知道了情报,所以只伤到他几个随从,本人却安然逃走了。刺杀未成,戏剧反转,没过多久,政府的报纸报道,塔拉基莫名奇妙“病”死了,阿明夺得一把手所有职务。刚一上台,阿明就宣布跟苏联一刀两断。苏联没有想到这哥们的命如此之硬,但已经深度介入阿富汗局势的老大哥,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1979年圣诞节前一天,苏联第四十军宣布正式开拔入侵阿富汗。在苏联大军面前,阿明也就是块待切的豆腐,何况他在国内本就众叛亲离。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其中一种说法是,在苏联军队到达之前,他已经被苏联潜伏的特务毒死了。

最终,当政的还叫人民民主党,但已经完全是苏联的傀儡。

恐怖主义

苏联入主阿富汗,跟当年英国人的遭遇如出一辙,那就是战争能赢,却得不到任何好处。

入侵不到一年,全国就诞生了数以千计的抵抗组织。这些组织,大多数号称捍卫伊斯兰,都自称在进行“圣战”,因为伊斯兰教是阿富汗信众最多的宗教,但其实他们有的是自由主义者,有的是左派,有的是传统民族主义者,有的纯粹是一帮饥肠辘辘的暴徒。这些反抗组织,主要从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获得资助,而三军情报局,又主要靠畏惧苏联的英美资助。但值得一提的是,幕后金主远不止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伊朗、沙特、埃及,乃至印度都有自己暗中支持的“圣战”代理人。

“圣战”组织众多,要想获得资助就必须脱颖而出。那要如何脱颖而出呢?很简单,就看谁更加“虔诚”,谁图杀“异己”更加野蛮和不容分说。而很多反抗组织也没有其他更高远的目标,以战养战,为战而生。所以为了生存下去,走私、黑帮、杀烧抢掠,甚至种植鸦片、贩毒,都是常规套路,反正无所不用其极。

可以想象,没有比这更适合催生恐怖主义了。

1988年,风雨飘摇的苏联走到奔溃的边缘。在阿富汗打了快10年战争,耗资无数不说,半点油水也没捞着,吃尽了苦头的苏联在内外交困之下,终于开始打退堂鼓了。打到最后,戈尔巴乔夫几乎快要疯了,大声疾呼:入侵阿富汗大错特错,阿富汗就像套在苏联脖子上的一根绳索。回头来看,其实正是阿富汗战争,成为压垮这头巨型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然,这场战争给阿富汗造成的伤害更加残酷而持久。战争让阿富汗人几乎全民成难民,这个国家总人口不过2000万,可光是1985年逃亡至伊朗、巴基斯坦的难民就高达600万。1989年,最后一名苏联军人鲍里斯·格罗莫夫离开阿富汗时,这儿已经看不到一个完好的乡村和城市,只剩下一片碎瓦砾。

但苏联入侵给阿富汗更大的伤害,是它催生了一个全民黩武的国家,催生了数以千计为战而战的血腥暴力组织。苏联走后这些组织相互攻伐,仇恨绵延不绝,乃至国家四分五裂,军阀割据。结果,过去几代开明君主建造的摩登城市、积累的现代化政治成就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有人统计过,苏联离开后,阿富汗一共有30万武装人员,10万是政府军,18万属于各类“圣战”武装,这些人手里掌握着喷气式轰炸机、坦克、重型火炮,还有1000余枚没开封的“毒刺”导弹,机关枪更是泛滥,平均下来每个阿富汗人都能分到一把,如果当时的政府军和圣战组织组成联合政府,阿富汗甚至可以成为地区第一大军事国。但并没有什么联合政府出现,实际上这些武器在随后10年里都被阿富汗人用来轰炸同胞了。

冷战结束了,世界进入美国一超独霸时代,意识形态的斗争暂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叫“资源战争”。1990年美国发动“海湾战争”,以358人死伤、8.5万吨炸药为代价,把石油大国伊拉克打回了原始社会,造成伊拉克军队伤亡超10万,也让世人知道了黑色黄金石油的血腥。

阿富汗不算能源大国,境内勘探到的石油资源并不多,但它的邻国,尤其是以土库曼斯坦为代表的几个中亚国家,被认为是除了海湾地区外石油储量最丰富的地区。很早之前,就已经有西方石油公司,对这里的石油垂涎三尺了。欧美作为石油资源消耗大国,如果想从这里攫取石油,架设石油管线无非三种方案:路经伊朗抵达波斯湾港口;路经俄罗斯直通西欧;路经阿富汗穿越巴基斯坦到达阿拉伯海。俄罗斯是西欧传统的死对头,而伊朗当时也视西欧如仇寇,所以只有路过阿富汗这条路线似乎还比较容易实现。唯一的麻烦是当时阿富汗战火纷飞,没有谁拥有绝对的军事实力可以统一和稳定阿富汗局势。所以,当务之急是在阿国境内扶持一支听话的势力强劲的武装力量,尽快平定阿富汗。

相对那些虎视眈眈的欧美石油公司,比他们急的是巴基斯坦,因为如果阿富汗这条路线打通,巴基斯坦境内的阿拉伯海出海口卡拉奇肯定能繁荣起来,自己国内的油气枯竭问题也能得到解决,再加上当时的巴基斯坦本就是美国人的小奶狗,所以相当上心。经过好几年寻找,1994年巴国三军情报局相中了一个坎大哈的激进小团体,说它是个团体,老实说都高抬了,其实是聚在一起的几个年轻学生,其中一哥们年纪稍长,30岁左右,只有一只眼睛,颇有侠盗风范,算是这个小团体的领袖,他就是毛拉·奥马尔。

这些年轻人都曾是逃亡到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难民,小时候在难民营附近的伊斯兰宗教学校接受教育。当时流入巴基斯坦境内的阿富汗难民超过350万,但巴基斯坦却禁止他们随意流动,也不让创业和工作,而是禁锢在难民营里,水和食物则由联合国提供。在这些苦闷的难民营里,孩子唯一的出路,是去附近数以千计的宗教学校,这里不仅可以免费上学,还有免费的食宿。这些宗教学校是谁开办的呢?当然不是巴基斯坦大发善心了,背后主要是包括巴基斯坦、阿拉伯和阿富汗的极端右翼伊斯兰教组织。他们吸引没有出路的年轻人,灌输一种源自18世纪叫瓦哈比的宗教教义,追求所谓的“纯净的伊斯兰”,说白了就是极端宗教主义。

进入这里的孩子与世隔绝,唯一的信息源只有老师灌输的糟粕,有时候学校还会教他们怎么使用武器,以扫荡这个“不干净”的世界。在反抗苏联那会,以及后来的塔利班战争中,这些学校都是各类“圣战”最不竭的兵源,一批一批被洗脑的学生受蛊于极端思想,像死士一样走上战场。

奥马尔,十几岁加入伊斯兰党的分裂组织,成年后一直和苏联打仗,他的左眼就是在那个时候失去的。苏联撤军之后,他把武器还给上司,回到宗教学校“洗脑”,从此人们称他为“毛拉”,即伊斯兰教中“先生”的意思。回到学校后,他对过去的战友越来越失望,认为他们失去了信仰,没有严格按照沙利亚法生活,所以都该被惩戒。他的愤怒得到不少一起上学的同学认可。这些学生在阿拉伯语中叫“塔利布”,一群学生就是“塔利班”。

在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找到他之前,他在江湖上已经是个传奇。据说有一次,巴基斯坦内政部一支满载商品的卡车队伍在穿越阿富汗前往土库曼斯坦的途中被一伙武装分子拦截,物资被洗劫一空。这事发生在坎大哈,属于塔利班的地盘。奥马尔带领团队用了两天时间与劫匪厮杀,最终把丢失的物资抢了回来,并把匪首吊死。而且这是一次义举,不收分文报酬。

这事让巴基斯坦刮目相看,此后一直将塔利班作为重点甚至唯一的扶持对象。事实上,最初塔利班分子确实在其管辖的地域做了一些好事,比如撤销坎大哈与边境之间道路上大量此前军阀设置的检查站,取消过路费,让坎大哈的商品丰富起来,价格也降了许多。

塔利班的发展速度堪称奇迹,1994年2月份起事,仅用了6个月,就打败了几乎所有军阀对手,控制了34个省份中的9个。第7个月,已经打到喀布尔郊区。所到之处大受民众拥护,因为每到一处他们首先收缴军阀武器,遣散军阀武装,让普通人的生活得到稍稍安定。

罪与罚

1996年9月26日,塔利班终于攻下喀布尔。几个小时后,美国国务院率先声明要与之建立外交关系。

11月,阿根廷最大的能源公司布里达斯抢在美国人前面,与塔利班就建设油气管线达成书面协议,与之竞争的美国老牌石油企业优尼科以及支持美国企业的巴基斯坦大惊失色,巴基斯坦外交部长纳吉穆丁·谢赫急急忙忙前往塔利班总部,督促他选择与美国合作,但翅膀硬了的塔利班对巴基斯坦代表爱答不理。优尼科愿意每年出1亿美金租金,可人家布里达斯也出得起,甚至条件更优渥,而且不会老是叨叨人权、性别歧视等等烦人的话题。

塔利班取得政权后,除了给当地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外,屠杀平民、种族清洗,乃至种植鸦片、贩毒、走私,几乎无恶不做。

他们在自己占领地实施彻底的返古政策,取消和仇视一切现代事物,禁锢妇女,不允许她们工作、外出,命其重新戴上罩袍面纱,禁止与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接触和交谈。与此同时,废除所有新闻媒介和出版物,取消包括音乐、电影和摄影在内的一切娱乐和艺术,违抗者被割舌头、戳瞎眼睛、砍下头颅。

阿曼努拉以来几代人积累的现代化成就被塔利班摧毁殆尽,国家一夜间回到原始社会,惊人的愚昧返古,整个人类历史都罕见。但号称人权当先的美国人,为了自身利益,此前连个屁都不放,甚至暗中资助。从1994年开始,美国一直在背后支持塔利班。1997年,塔利班代表团接受优尼科公司邀请,抵达休斯顿。这家石油公司为了巴结这群恶魔,特意安排五星级酒店,带着游览动物园和超市,参观NASA卫星发射中心和美国国务院。

直到1997年下半年,美国女权组织再也无法忍受塔利班所作所为,为了争取更多女性支持,克林顿当局才下定决心与塔利班割席。1998年—1999年,塔利班明确支持袭击了非洲美国大使馆的本·拉登,美国人才终于承认是自己眼瞎了。

最尴尬的是巴基斯坦,想承认错误都没有机会了。多年来,过度支持塔利班的政策导致毒品、走私、腐败、恐怖主义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全面渗透进巴基斯坦。比如走私,导致大量财政税收流失,地下经济一度占据国内生产总值51%,日产电视和洗碗机无需加税可随意流入国内市场,几乎冲垮了本土民族工业。再比如恐怖主义,巴国的宗教学校本就是塔利班的大本营,但为充分合作,巴基斯坦又额外安排8万多武装人员与之共同战斗,塔利班翅膀硬了之后,现在这些武装力量流窜回巴基斯坦,作恶多端、圈地自重,实施跟阿富汗一样的返古政策。养了一条毒蛇,毒蛇反过来把主人吞了——见过惨的,没见过惨得这么彻底的。

美国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2001年9月11日,他们尝到了苦果。

前面说过,当年反苏战争中,阿富汗境内兴起许多以伊斯兰教为名的“圣战”组织,这些组织有些受惠于英美,其中有些则受惠于阿拉伯国家,被称为“阿拉伯裔阿富汗人”。本·拉登就是一位曾经前往阿富汗参加过反苏战争的“圣战”老兵。这老哥出身于一个也门籍富商家庭,是50多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十七,他的家族跟沙特王室关系密切,也算是一豪门了。但拉登比家族中大多数成员都要极端,一开始只是出钱资助阿富汗“圣战”,交了一些朋友,后来干脆亲自奔赴前线。虽然也没啥特别值得说的战绩,但他在白沙瓦城建了一个后勤助力所,任何阿拉伯激进分子奔赴战场前,都可以来这免费洗个凉、吃顿饭,因此被人称之为“基地”。

后来苏联撤军,战斗结束了,以“战斗英雄”自居的拉登回到沙特。

当时萨达姆正挥师入侵科威特,拉登向沙特政府主动请缨,说愿意自组一支“阿拉伯裔阿富汗人”上前线抗击萨达姆。一腔报国热情,隔着50米都能看到热乎气,只可惜沙特王室根本不把这位“圣战英雄”放在眼里,没怎么鸟他。热脸贴了冷屁股,稍显尴尬。但更让他气愤的是,沙特政府不用自家人也就算了,还向美军求助。

被冷遇的拉登终于受不了了,向沙特王室大放嘴炮。王室让他闭嘴,他不听,于是被驱逐出境。他跑去了苏丹,继续放嘴炮,于是被剥夺公民身份。一怒之下,他回到自己之前在白沙瓦建立的“基地”,研究起“自杀式”袭击,伺机报复。1995年11月,机会来了,几名“基地”成员潜入沙特首都利雅得一处美国人社区,引爆炸弹,当场炸死十几名美国工程师和助理。

美国人发布通缉令,拉登逃亡至阿富汗,求助于塔利班。塔利班跟拉登本就臭味相投,相互欣赏对方所作所为。当年,塔利班征讨喀布尔以南地区时,拉登曾出血300万美元,资助他们收买军阀(这是塔利班最重要的征服方式)。如今基友遇难,塔利班没有道理不帮忙。

拉登说,阿富汗境内,塔利班是唯一真正的穆斯林政权。塔利班投桃报李,帮他在一个叫托拉博拉的地方建了一个军事培训基地。这个地方没啥像样的建筑,只有一些简陋的洞穴。所有来这里的学员,都住在各种各样的洞穴里,跟土拨鼠一样。学的东西就是以前奥马尔在难民营附近的神学院学的东西一样,就是宗教极端主义外加上如何杀人放火。

自此,拉登终于算是找到组织了,也跟塔利班的命运彻底绑在了一块。1998年,牛逼哄哄的他甚至向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发表了一番宣战宣言,只是因为篇幅冗长加上语无伦次,没人鸟他。但这一年,他在非洲肯尼亚炸了美国大使馆,造成213人死亡,4000多人受伤,有超过300人不治身亡,其中包括12名美国公民,9分钟后,坦桑尼亚美国大使馆又炸了,11名平民死亡,85人受伤。

美国人再也不能无视他了。恐怖袭击9天后,克林顿承认勾搭莱温斯基,又过了3天,他下令向恐怖分子训练基地发射60枚“战斧”巡航导弹,耗资5500万美元。但空袭前几个小时,基地组织成员提前得到消息,迅速撤离了,昂贵的导弹也就炸了点洞穴而已。丑闻缠身的克林顿气急败坏,发誓非抓住本·拉登不可。可他来不及了,因为2000年是美国大选年,2001年小布什上台,克林顿写他的回忆录去了。

911之后

新上台的小布什,对塔利班知之甚少,竞选期间,有人问他对塔利班怎么看,他蹙了蹙八字眉问道,这是哪个摇滚乐队?终于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后,小布什承诺会给出一个打击计划,但相当不屑地说:“我厌倦了打小苍蝇。”

可是就在小布什上台不到8个月,2001年9月11日,22名跟“基地”组织有关的恐怖分子,劫持了4架民航客机,两架撞向纽约世贸中心大楼,一架撞向五角大楼,一架坠毁在匹兹堡附近,总共造成3000多人遇难,酿成美国自二战以来最大的外敌入侵危机。

世贸大厦被撞毁后三小时,小布什就宣布美国进入战争状态。之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美国人要求塔利班交出本·拉登,塔利班说拉登是我们的朋友。美国不再废话,10月7日,波斯湾军事基地的战机飞临目的地,“战斧”导弹也已发射,将阿富汗境内所有目标都轰炸了一遍,同时扶持塔利班的劲敌“北方联盟”参与战争,另外警告巴基斯坦靠边站,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仅抵抗了两个月塔利班已经从主要据点溃散而去,奥马尔和本·拉登消失在茫茫人海,据说奥马尔是开着一辆摩托车逃出坎大哈的。

但是战争并没有立刻结束。2011年,本·拉登被美军打死,2013年,奥马尔病死,但一直到今天,美军依然苦苦驻守在阿富汗(目前已撤出),而转入地下和周边地区的塔利班也没有灭绝,反而越发嚣张。

从911事件爆发至今,20年了,一代人都已成年,不知不觉美国持续驻守阿富汗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当年的苏联和英国。但人们看不到美国人能给出什么特别的解决方案,阿富汗,好像只是又进入一个新的轮回而已。

实际上多年来,相对用于军事打击的开支,美国人援助阿富汗的建设资金少之又少,他们愿意输出廉价的“自由民主”,但并没有太大的动力帮助这个贫乏的国家真正走入现代社会。他扶持的阿富汗中央政权软弱无力,政令出不了喀布尔,所以被人讥讽为“喀布尔中央政府”。腐败丛生,效率低下,连第一任总统卡尔扎伊也涉嫌洗钱、索取不正当利益,而他的一位兄弟甚至涉嫌贩毒。

苏联战败后,众多反抗组织,包括后来的塔利班,为了筹集资金鼓励治下农民大量种植罂粟,结果导致自90年代初期开始,阿富汗的鸦片产量剧增,1991年超过金三角,一举成为全球鸦片产量最高的地区,占全球份额50%以上。因为产量过大,导致鸦片价格下跌。2001年,塔利班曾短暂禁过毒,但此后阿富汗境内的鸦片和海洛因产量有增无减,2007年达到历史最高值8200吨,占世界总产量93%。直到今天,阿富汗还是全球鸦片产量最高的地区。更可怕的是这个国家已经被毒品经济吞噬和绑架,毒品经济总量占国内生产总值30%以上,25-30万公务员,其中10万受益于毒品经济,另外,总人口中有10%吸食毒品。

阿富汗这样的干旱地区,毒品种植产量高,无需施肥就能长得很好,而且经济效益远超一般农作物,所以政府一时间也很难找到替代作物。这些受制于毒品的阿富汗农民抗拒中央政府禁毒政策,却与鼓励和帮助他们种植鸦片的塔利班同气相连。

依靠“自由民主”建立的软弱政府,根本无力解除阿富汗国内深层危机,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人可以赢得战争却永远无法结束战争。所以说到底,与塔利班的斗争实际是阿富汗人170年来都在从事的一项斗争——这场斗争的名字,叫“走出传统,进入现代化”。

简单粗暴输出“自由民主”是不会成功的,建立强有力的政权,满足最多数农民的利益,把他们从落后、穷困、闭塞、愚昧的生活境遇中拉出来,他们才不能抵挡塔利班这种返古和暴力组织的威逼利诱。这是一场更加复杂和漫长的战斗。

有意思的是,和美国大兵的严肃紧张的面孔不一样,如今的阿富汗,尤其是像喀布尔这样的城市街头,几乎所有人都有了手机,人手一部甚至多部,好多人有了汽车、摩托车,而在农村,也有了便宜的中国产的小型发电机和电视机,有时还能看到盗版的HBO电视剧,而延伸至偏远地区的铁路、公路,也在大力修建之中。

其实没有哪个民族天生好战,也没有谁天生喜欢杀戮,但所有人都必须躬身最世俗最琐碎的物质生活,给农民们修路、建造医院和学校,让他们买得起手机、电视和摩托车,才是阿富汗最需要的变革,才是抵挡一切极端宗教主义最强有力的武器。